第十三回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却说曹寅之妻李氏住在女儿处,只等元宵佳节观那灯花烟火。曹寅与儿在家陪着竹垞,倒也消遥自在。也让曹颙陪舅舅从京城回来之后,就在苏州过了年,再等母亲回来;听说女儿、女婿明年春上打算来江宁省亲,祭奠祖母亡灵……
朱彝尊虽因足疾行动不便,但那手头功夫却是了得。先是为孙老夫人写好了《墓志铭》,等到腊月二十三日这天凌晨寅时,自己撑着拐杖,身背香火褡裢,独自一人来到萱草园,如今萱花早已凋零,萱草枯黄,《萱瑞堂》的御笔匾额尚可隐约见得。先将烧纸摆放妥帖,也如那民间习俗,在地上划一圆圈围住,省得野鬼争抢;把三支炷香插在圈内;站在那里,又从怀里掏出两张黄表字纸,原来昨夜一宿未曾合眼,为老夫人命笔,写下两首悼诗,以表敬仰。便取火一并焚化……转身注视那‘萱瑞堂’三字,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曹寅早起晨练,发现园内地上冒起一缕青烟,烟雾之中竟然有个人影在晃动……
曹寅扶着朱彝尊回到寓所。因天色尚早,屋外寒冷,二人便围着那不知真假的‘宣德铜火炉’取暖闲聊。曹寅趁机将前些天自己构思的‘金玉宝鉴’的双面宝镜想法讲与竹垞。竹垞听罢,大叫一声,说这倒是个绝妙主意!曹寅继续道:“宝鉴虽好,岂能以此救世不成?红尘之中,好坏并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何时有个‘中风’?如今虽是盛世,也难风平浪静的。”竹垞道:“两千年来,释、道、庄、儒,无不用各自的禅理教化世人。至今世人也非全是善男信女。以我拙见,您这金陵十二红粉裙钗,就是二十四、三十六钗,在金陵也难有一钗全对上号的;但又是到处可见。所以,愿意借鉴的人还是有的,哪怕只有一人借鉴,悟出个中得失,兴衰祸福,便是做了善事。只要扬善抑恶、扶正避邪;终会成正果。”曹寅点头道:“源济大师也如此说的。”竹垞继续道:“您那《金陵十二钗》,在正人君子看来,是‘金玉宝鉴’;在奸臣贼子眼里,则是‘废铜烂铁’。不过,此书虽不是那释道经典;俗语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为‘寸’却有‘尺’所不及之处。眼前扮作‘大旨言情’的‘布鼓’,以过‘雷门’(古会稽,绍兴城门),他日必是‘鼙鼓雷门’声传洛阳、乃至长安!也未可知。”
朱彝尊问道:“我在苏州为《楝亭》作序时,遍翻您的《诗抄》原稿;不知为何将一首《吊亡》诗撤下?”曹寅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年轻气盛,自写自叹,他人不知;现在看来,天下女子,未必‘青格儿’独怨。何况知此事者,无论真伪,如今多还在世;我何必再去惹些口舌,自寻烦恼?”竹垞道:“是这道理!不过——”
朱彝尊想了一会儿,因见曹寅已经不再回避他那年轻时的红颜知己,也就直言道:“您那红颜若活到今日,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往事虽然不堪回首,如今在世的人回想起来,已是怀古幽情……也可惜了纳腊性德……..。那还是康熙十三年初,我第一次与纳腊(即纳兰性德,竹垞均用纳腊称)在京城相会,他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谁知年仅三十而夭!为此我曾作《纳腊侍卫挽诗六首》、《祭纳腊侍卫文》……”曹寅接道:“我还记得祭文云:
我官既讁,我性转迂。
老雪添鬓,新霜在鬚。
君见而愕,谓我太臞。
执手相勖,易忧以愉。
言不在多,感心倾耳。”
曹寅又将最后两句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道:“纳兰为顺治皇帝撰写的《神功圣德碑文》,康熙皇上看过,赞叹不已。”竹垞道:“我在为老夫人撰写《墓志铭》时,正是记起这篇《碑文》以及纳腊所撰多篇《墓志铭》。他的英年早逝,实在可惜的;与他的父亲纳兰明珠被孝庄太后除掉不无干系。”曹寅答道“不过康熙皇帝待纳兰性德不薄!”竹垞道:“我也看出来了……”曹寅继续道:“镶黄旗鳌拜的瓜尔佳氏家族,与正黄旗明珠的纳兰氏家族,历来就有过节。二人同在军机处,一个居战功自傲;一个以文采自居,互不相让。也是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反而累及子孙的了。”竹垞道:“我从纳腊侍卫的交往中,就看出皇上的爱才似渴、宽宏大量。不过,纳腊侍卫心里‘无可奈何’的凄凉,也总是抹不掉的。您记不记得,他有一首《采桑子》?写得何其凄凉!”曹寅早知纳兰词中有‘谢桥’一典隐喻哪个,故作不知,道:“耳闻,记不得了。”
朱彝尊略加回忆,唱道: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雨也潇潇,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谢娘桥,喻意中人)
二人沉默不语。朱彝尊便如同当年赵秋谷追问曹寅一般,顺势把他追问纳腊的那段绯闻重述一遍:
竹垞道:“我在纳腊十九岁那年开始,便与他有书信交往。次年,也就是康熙十三年初,我进京会他;那时我已四十六岁。此前,文人间对那‘绯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觉得其中有歪曲或有意遮掩;因第一次见面,也就不好意思开口问他。康熙十八年,我已五十有一,被‘博学鸿词科’录取,进了翰林院。那时皇上常常赐宴宫中;也就常有机会与纳腊见面。
一次酒后,纳腊陪我散步,我便依仗酒力,想把那事儿弄个石出。谁知纳腊更是大度,原原本本、前前后后地说了个明明白白。纳腊说:‘……原来孝庄太皇太后与我的父亲(大学士明珠)一开始就看出鳌拜的野心用意,只是还不太在意。哪里知道鳌拜的这位养女‘青格儿’,我至今还不知她姓甚名谁,鳌拜从哪里得来的螟蛉?汉人?旗人?头一次走进学堂,所有的陪读学童,就连年幼的皇上都惊呆了!那时我们刚刚读过《诗经》的《关雎》篇,只以为这就是‘窈窕淑女’的了。过了不久,便发现这‘窈窕淑女’竟比那《三字经》里说的谢道蕴,更能吟咏;还拨得一手箜篌、焦桐。相处的久了,皇上、寅儿、我等与‘青格儿’便难舍难分的了……。同窗共学几年之后,还是孝庄皇太后警觉,先是秘派内务府亲信暗查,只知在顺治十二年前后,鳌拜在湖南湘水一战,掠下许多败军眷属,其中就有‘格儿’母女。待到格儿记事儿的年龄,她的母亲突然死去。也就无法再查下去,只知她不是旗人家的‘格格’而是汉家女子。到我父亲知道这事儿时,竟是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反复念叨:曹操!曹操!想‘挟天子令诸侯’……立即找太后商量对策。皇太后心里虽然感到不妙,嘴上却说,都是小孩子家口没遮拦……
后来坊间传闻,说格儿想做皇后,皇上想娶格儿;更是荒唐无稽;太后能容下一位汉人皇后?汉人王妃?再说格儿是那么聪明的女子,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又说皇上太后打算赐婚与我,即便我本人愿意,我那家族肯么?大请律允么?何况我家与鳌拜早已是面和心不和。又传,说我抗旨逃婚,若是真的,我今日还能在宫中御前侍卫?再说,如若允许,也只能领回家做个小妾,受人白眼;岂不亵渎了人间纯洁?谁知她竟是一个烈性女子……’。自那以后,纳腊便‘风也萧萧,雨也潇潇,醒也无聊,醉也无聊’只能‘瘦尽灯花’一宵又一宵,梦也常常到‘谢桥’的了……才子可怜!。”
竹垞详详细细地转述纳腊的话语,曹寅因是个中人,也不甚了了;何况他那‘谢桥’,喻的也是格儿……。在那时,年轻的玄烨何尝不是如此这般?二人各自心里都明白;可谁也不去戳穿这层窗户纸。只是听到‘汉人王妃’、‘小妾’时走了神儿。心想:在明珠父子这样的旗人文士看来,‘格儿’最多也只是个‘薛涛’、‘谢桥’而已。再一想,在汉人文士的眼里,薛涛也不过是个有文才的妓女、校书?也只配做‘小妾’罢了。人世间真情何在?忽然联想到,皇上如今把家女赐婚镶红旗王子纳尔苏,岂不正是‘汉人王妃’么?皇上虽是好心好意,或许也是用心良苦,别有用意;幸好纳尔苏王子一表人才;也难保八旗没有口舌?万一嫁了个‘中山狼’,岂不贻害终生……
曹寅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愣在那里。竹垞还以为曹寅在思念青格儿;继续说道:“在纳腊看来,您与格儿都是汉人,再合适不过的了。据他事后回想,从格儿的眼神儿猜测,她是有意与您。别的便不知了。纳腊还说,这女子决非‘凡人’可比!”
曹寅仍然不语。竹垞便摸不着头脑,只得慢慢转了话题试探,道:“眆思《风月宝鉴》里的痴男情女,世人虽不可效仿;然而也是‘金钗十二行’中之尤物,……”
曹寅开口道:“理应如此!就拿眆思的那首《葬花吟》来说,的是妙词,吴舒凫作了‘字字双圈’之批;您老不是也有‘还君曲谱难终读’的老泪诗句的么?”竹垞不失时机接过话头道:“那位不知真实名姓的‘红颜凡女’,岂不也应归在‘金钗十二’的册藉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曹寅只听到‘册藉’二字,忽来灵感,道:“用‘册藉’最好!每十二裙钗一册……”竹垞不知所云。于是曹寅便把此前的‘金钗十二行’分门别类不甚满意的事儿,细说一遍。竹垞道:“不妨分着正册、副册、又副册……”
曹寅喜道:“妙哉!每册定为‘十二’钗,只需择其三两人记之;既不失‘金钗十二’古典,又可随时添加。天下女子岂不尽收‘金陵’矣!只有一人难办……”
曹寅欲言又止。竹垞不解的问道:“难道有十二金钗之外的女子不成?”曹寅道:“有之。我说这人,原是明末湘江守将沈钧之女,名唤——”曹寅自知说漏了嘴,又止。竹垞不解道:“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您不说也罢。”曹寅道:“如今这世上,只剩我一人知道其名;只因当年有约在先,就连皇上、家母也是不得而知的。待我死后……”想了一会儿,继续道:您只须知道他是沈家湘女就是了。她既是大明的将门小姐;又是大清的王府‘格格’(青格格);实上不过是被人抓来的女俘、掠来的女奴。我早想把此女移到《金陵》,又不愿意直述,这就难了。”竹垞道:“您那《金陵十二钗》,无非借古明今,假如写一部《青格传》,那就有限的了。您既然不用她的真名实姓,又何必计较她的遭际由谁个旦角担演?《莺莺传》里的莺莺,未必真是姓崔名莺的女子,然而《西厢记》已是千余年流传不衰;此谓传事不传人也。百年前淮安的射阳山人(吴承恩)撰《西游记》,内中有个行者悟空,可作七十二变。您家班优伶中的芳官、蕾官大约也有‘十二变’、‘廿四变’的。……”曹寅心有灵犀,也不避讳,道:“是了!何不用‘分身术’来演绎一番十二金钗?我原想,‘青格’在书中为她取名‘晴雯’。‘青,清,晴’,意不同而音同;《集韵》有:,岂不美哉!的是一位官家小姐、王府格格的芳名雅号。如今看来,‘晴雯’只有做女奴丫鬟的命了。她那真小姐、假格格的故事,只能让别人代劳(《红楼梦》中,由林黛玉代劳)……”
二人正谈得兴致,老仆进门打扫书房,加些炭火。也就再谈罢。
此后的几天里,竹垞忙于整理他的《曝书亭集》书稿;曹寅便搬回自己的卧房,独自一人继续演绎他的‘一僧一道’。当写到:(《红楼梦》第一回)时,曹寅心里一阵悲凉。便搁笔走到园子里,度步来到小戏台,久久的站在台前,回忆起那次畅演《长生殿》的前前后后。不成想,送别时的一句戏言,竟成了谶语恶咒。几天之后,便应了那话……昉思先去了北邙。到明年的六月初一便是洪升的三周年忌日的了。想到人世沧桑,不免长叹一声;回头绕过楝亭,走进荔轩。只见曹埋头在为竹垞抄写书稿;只因天冷,那笔不听使唤,便不住地哈气搓手。曹寅示意儿跟到内间烤火取暖。
连日劳累,朱彝尊便半躺在竹床上,翻看他的《曝书亭集》稿卷。见雪樵进门,急于起身下床,早被曹寅制止,道:“您这足疾……是为皇上苦苦奔忙大半生落下的。皇上是记得的,不知后世人还能记得否?”竹垞叹道:“人生在世,全凭一个‘情’字。我五十一岁被录取‘博学鸿词’科,皇上看的比进士还重。不知今生今世还可再见皇上一面不?只要天下太平,彝尊死而无憾,别无他求。”曹寅道:“据说明年皇上第六次南巡到无锡、杭州。”竹垞摇头叹道:“但不知老夫还能不能活到那时……还要面谢皇上赐的普洱茶……”说着便已是老泪盈眶。
曹寅赶紧把话题转向《金陵十二钗》,道:“那年咱们在嘉兴梅会里,您说过唐玄宗由盛至衰,南唐李煜的乐极生悲,徽宗赵佶的误国亡宋等等,其中多少‘金钗红粉’落难?眆思的《长生殿》也只取其一;秋谷更是说过:‘不要都吊死在一棵树上’的话,有道理。天宝、南唐、北宋的‘金钗十二行’各有各的故事,若是千篇一律,反成‘嚼腊’。我已思想了一个大致:南唐的李煜,正是在金陵。他的后宫粉黛自然是‘金陵十二钗’的了;何不让那僧道设法把废主(真废,甄费,甄士隐名。)李煜引出来,先把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五代十国的天下大势忽悠一番。就说在金陵某某门外,有个‘势利街’,街上住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贫富不匀、善恶不一的人家;街上有个‘人情巷’,巷内有一富户‘李家’,主人只知赏花吟诗,安然自乐。后因一场战火……”竹垞插话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这‘战火’必是‘宋太祖灭南唐’。您的《金陵十二钗》说的是昌隆之世,温柔之乡,何曰‘战火’?再说,何必直说‘金陵’、‘李家’?说它苏州、扬州;‘真家’、‘假家’未尝不可。有谁愿去考证?”
儿在一旁听得出神,一不小心,手指触到火炉,大叫一声,这才把那‘甄家’、‘贾家’的议论止住。临走,曹寅道:“您的《曝书亭集》整理完毕后,便可刊刻;只是《全唐诗》、《佩文韵府》在先,恐怕要晚些。您老放心,所需银两,就用我自己的官俸;咱们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竹垞道:“彼此彼此。那就不谢的了。”
转眼进了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年)。李氏住在京城,过了元宵节,见识了京中灯花烟火热闹。原来打算过了十五回南,只因女儿女婿苦苦挽留,加上春寒,也就归期难定的。江宁这边,倒是竹垞表弟查嗣琏(查慎行,金庸先祖)、查嗣瑮的邀请到了无锡,准备迎驾;也就早早离开江宁。后来又随康熙皇帝到了杭州,终于在西湖行宫见了皇上一面。此时后话。
却说儿过了正月十五便去了苏州协助舅舅料理帐目;颙儿仍住在京里,打算陪母亲李氏一起南回。曹寅独自一人,只因言称‘丁忧’在家,也就少有来访者登门。
一日,正写到绛珠仙子下凡扬州林家,取名‘黛玉’(此名或为洪升《石头记》中原有),十岁那年母亲贾(假)敏病故,便被一位贾姓应试举子,从扬州带到‘长安’,寄养在舅舅贾赦(假设)府上。也就在这年,府上一位管家‘赖大’,用银子买来一个‘尚未留头,才得十岁’,‘生得伶俐标致,也不记得家乡父母’的女童,便留下做丫鬟;后来取名‘晴雯’。这女子‘千灵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写到此处,曹寅于是便翻出前面的几卷书稿,找出那‘金陵十二钗’的分门别类的‘生死册簿’来;在《又副册》里的卷首,用、《爻卦大象》之典,补上一首谶诗曰: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霁:雨止,天晴。)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写毕。曹寅久久地呆坐,忽然起身打开书柜的铜锁,在底层翻出一捆已经发黄的书卷,找出当年陪读时习作的一卷‘诗本子’,走进卧室;只是呆望那‘本子’,不忍翻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后面一页的‘夹层’中,抽出那‘尺幅鲛绡’——写着三首七言绝句的一方白绫绢子——绝命诗《题帕三绝》。雪芹曹寅既怕看那娟秀小楷及字间的斑斑泪痕,又忍不住想看;也就默默的又念了几遍: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澘,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口里不停的念叨:‘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杆竹’(大观园后植湘竹)……,
雪芹正在痴想,忽听窗外远远传来今年的第一次春雷声,也不理会;只想到是当年湘江之滨,火炮轰鸣、硝烟滚滚……北兵追杀之声震天。
原来,当年南明湘江守将沈钧,已是军力耗尽,节节败退;便和他的残部护送军中眷属、辎重,向着湘西逃去;清兵穷追不舍,看上的就是那辎重、女眷;竟也不用弓箭火器,包抄过来,摇旗呐喊。沈钧自知敌不过鳌拜大兵,无救无望,下马来到一辆宽大的马拉大棚车前,挑开帘子,但见夫人头上缠着白布,胸前搂着刚刚产下几天的女儿,颤着一团。来不及多说,指着那婴儿,只道:“今大明永历十一年,丁酉之秋,生下此女;就取名‘秋艳’(全部红楼梦中,此二字仅在‘芙蓉女儿诔’中出现一次)。沈家只此一脉,生死与共……”便转身上马,冲向清兵……至今枯骨散落何方不知。
鳌拜前来清点战利,下令全部俘兵、老弱眷属一概不留。自己将那辆大棚车拉回军营帅府后帐。不久,鳌拜奉旨回京,因他军功卓著,又是镶黄旗瓜尔佳氏一族的几代名将之佼佼者,且是心地善良,‘收养’明将遗眷遗孤,不似多尔衮,也不滥杀无辜。于是被顺治皇帝赐封公爵位,进宫做了议政大臣。顺治皇帝临终前,还特命索尼、苏克蕯哈、遏必隆、鳌拜四人为辅国大臣。言称‘朕以腹心寄托’,实有‘临终托孤’之诚意。谁知爱新觉罗福临薨后,鳌拜哪里把康熙小皇帝、孝庄老太后祖孙,放在眼里?还埋怨福临有眼无珠,竟把自己排在苏克蕯哈、遏必隆之后。
那女婴在鳌拜家长到五六岁时,已经懂得些事理,母亲便把她的身世详详细细说了个明白;这时,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镶黄旗瓜尔佳氏家族的‘格格’,方知自己原是汉军湘女‘沈秋艳’。事情还是出在‘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不知何时鳌拜突然明白‘沈氏居心不良’。不几天,这位母亲便一命呜呼了。格儿也不明白: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从此这世界上,除了青格儿自己,无人知道‘秋艳’之名。
青格儿十岁时,已经出落得仙女一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师自通。鳌拜如获无价之宝;一反常态,对内对外言必称‘吾家格格’。在太后面前也是不断夸耀‘吾家格格’如何如何;十岁这年,格格破例进了宫中学堂,做了已是十三岁的康熙皇上陪读;又与纳兰、曹寅等学伴儿相与共处。格儿渐渐长大,明白的事理渐多;对母亲的死,对‘养父’的疑心也就越来越大;但愿能常在学堂与玄烨、纳兰、曹寅等相处论诗作画,无忧无虑何等自在;渐渐地也就难分难舍的了。
就在十四五岁时,格儿朦朦胧胧地关心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了。看看自己周围:除了皇上,便是皇子,几乎清一色的满人权贵子弟,只知寅儿一家是汉人‘奴才’,自己虽是鳌拜府上的‘格格’,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虚名。因此也就有意与寅儿更加亲近;自己的身世也只敢讲与寅儿,包括‘秋艳’之名。并再三叮咛,切不可传给他人,乃至父母。寅儿也将自家的事情说与秋艳,并说自己的乳名唤着‘雪芹儿’,因家母怀念夭折的姐姐,而用姐姐的旧乳名唤我;以后在私下只称‘雪芹’二字便可。哪知这雪芹儿诚实可笑,又胆小怕事,竟山盟海誓般地赌咒。自那以后,这对痴男情女,心照不宣;在外人看来似乎没事儿一般。
凡此种种,那学童中的纨绔,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待到‘绯闻’传到鳌拜耳中,已铸成大祸的了。十六岁这年,有一天,独不见格儿来学堂。从此以后,课堂之内茜窗之下,再也不见格儿身影……。
记得这年八月,茜窗外芙蓉花儿盛开。一位小太监引领一位老妇找到曹寅,自称是格儿的嬷嬷,前来奉还寅儿的‘诗本子’。几天之后,大伙儿正在兴高采烈地准备过仲秋佳节,雪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烦意乱。果然从那些兼做侍卫的学童里,传出青格儿夭亡的消息;接着小太监证实,确有其事;皇上为此还落过泪,说过‘可惜!’的话。
曹寅呆坐在卧房,手捧格儿还回的诗本子,那‘尺幅鲛绡’已是泪尽。于是按原样将那幅有字的白绫绢子,仔细地夹到本子里,放进抽屉。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便提笔为‘秋艳’写下一纸《秋艳女儿诔》,文曰:
维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竟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
‘悼红轩’雪芹
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样虽微
聊以达诚伸信
乃致祭于——
写到这里,略加思索。继续写下:
乃致祭于‘潇湘沈女秋艳’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藉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
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际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
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
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花原自怯岂耐狂飚
柳本多愁何禁骤雨
自蓄辛酸谁怜夭折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
……
呜乎哀哉
曹寅写罢,读了几遍,尚觉得不足。然后从抽屉里取出诗本子,将《诔》文也夹在其中,锁进书橱。入夜,曹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联翩,哪里还睡得着?那‘诗本子’及‘有字的白绫绢子’不停的在眼前晃悠。只得披衣下床,把外屋的火盆挪了进来,笼上炭火。又想起自己那‘诗本子’,但不知秋艳的‘诗本子’搁在何处?为何只挑出我的这本让嬷嬷送还?何况我的这本,她原是不打算还的;既如此她必定是恨我;那就冤枉我了,也不想想看:在皇上、辅国大臣、大学士之下,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是奴才,只能任人宰割;天下也因此才有了‘无可奈何’一词。你不也是受其折磨的么?就连玄烨皇上都是免不了的。再说,那时父母还没为我提亲,娶亲。恨也罢,痛也罢;‘剪不断、理还乱’想来想去,想不通。索性挪来一把杌子,坐下烤火。一看那火炉,忽然醒悟——她必是临终前‘焚稿断痴情’的了。为我写的三首题帕绝命诗,无法传递与我,无可奈何,只得借用我那诗本子夹带;否则她必是随身带到太虚幻境去了……
雪芹想到这里,不忍心再想,自责道:“我本性痴顽,几十年来竟然痴迷不悟;也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死而遗怨。事到如今,只能让她永世‘恨下去’了!当初若能将本子、绢子一起带走,反倒减轻我的罪孽。”于是起身走到案前,便将夹在诗本子里的《诔》文取出,过录了一份;将《秋艳女儿诔》改为《芙蓉女儿诔》;‘悼红轩雪芹’一句删去;改为‘忆红院’。又将‘乃致祭于潇湘沈女’一句,改为:
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子虚乌有)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改毕,雪芹搁下笔来,似有所思:我因何撰此书哉?书中所记何事?
只因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无论古今。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须眉,诚不若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我之罪虽不可免;然闺阁之中,历历又有其人;不可因我不肖,使其一并泯灭。我这《金陵十二钗》故事,虽是借‘假语村言’敷衍出来的;但事迹原委、悲欢离合、兴衰际遇,追踪摄迹,则不敢穿凿。然而,究其全书角色,都是‘真作假时假亦真’,何不将‘秋艳’二字,隐留在《诔》文中?与晴雯(青格)永世长存!何不将这诗本子,诗绢子也还给秋艳姑娘?留在世间也是无益的。如今我在,百年之后还不知落于何人之手,若是惹些口舌,岂不亵渎逝者。
曹寅将过录改写的《芙蓉女儿诔》留下;将那诗本子、白绫绢子及《秋艳女儿诔》原稿收拢在一起;又将铜火盆移到轩外。回到房内,双手托着书稿,边走边叹:
地厚天高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来到户外,先是面朝西北京都方向,将手中之物双手托起,拜了一拜;转而又向西南湘江方向遥拜。之后便将《秋艳芙蓉女儿诔》投入火盆,继而又将诗本子连同那‘尺幅鲛绡’撂在火上。只见一缕青烟,托起几片纸灰袅袅升空而去……
话说苏杭之春,的似天堂一般。无怪历代皇上,凡来江南巡游者,无不选在三四月间。只因去年江南大旱,漕运、盐运受阻;米价飞涨,民生艰难;因而盗匪四起;更有邪道妖僧,竖起大明旗号惑众。皇上哪能不急?大骂地方官员无能!曹寅、李煦等也知皇上此次南巡非同往常;便远上山东滕县迎驾,且是谨谨慎慎。皇上只是指责地方官员;再四嘱咐曹。李:地方上的事儿一概不要去管。
原来孙氏嬷嬷病重;皇上是知道的:曹寅为朕一生苦苦奔忙,如今是文心归则江南安的局面;当年的寅儿,比朕小三岁,算来今年也是五十一岁的人了。也因此,皇上迟迟未曾下诏刊印《全唐诗》;那部《佩文韵府》也只是让俞梅等年轻翰林做些先期准备。所以,此次南巡,只到江宁私下在曹府探望一次孙氏嬷嬷,便回行宫驻跸。临行命曹寅留在家中照看母亲,不必随朕的了。曹寅也乐得在家落个清净,埋头于他的《金陵十二钗》,冥思苦想。
却说朱彝尊竹垞老人早早便到了无锡,准备迎驾;这次在无锡,也只是见了皇上一面。不久便随船队到了杭州。就在杭州行宫,康熙召见了朱彝尊等一群老臣。已是八十岁的竹垞感激涕零,知是今生最后一次的了,自五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皇上,至今虽是已近三十年,仍有相见恨晚的不足之叹。康熙着实的安慰了一番,又说起《长生殿》和洪升来;说他死得可惜。竹垞就将洪升有病在身、《长生殿》再演,洪升如何高兴多饮了些酒水、当天那雨如何大得出奇等等向皇上禀报一番。康熙沉思了一会,道:“只怕酒后惦念那玉环妃子、不忘‘甲申’(大明崇祯皇帝自尽,明亡。)……朕还等看他的新作传奇哩……”朱彝尊心里一惊,吓得汗流浃背,也不敢多言;皇上也未再提。
只因几十年的太平盛世,江南汉人势力有些膨胀,皇上总是放心不下的。自己已是五十四岁的人了,也就不愿四处奔忙,何况宫里的烦恼,也不容在外久留。不久便返航回京。朱彝尊忍着足疾之疼痛、不便,跟送皇上至五里长亭。
却说雪芹在江宁,把他的《金陵十二钗》的主要故事梗概大致地写了出来。还未能分出章回。只是不甚满意,正想再理出几条‘草蛇灰线’来;只见儿风风火火走进书房,说是有件差事,舅舅让他取北京走一遭。不知母亲何时回来,是否还需捎带点什么?曹寅道:“你去得正好,这幅《百美图》卷,我已写好了跋文,你就带进京里,代我还给博尔都问亭。他若问起《全唐诗》的事儿,就说还未曾接道皇上谕旨,尚未开印;若问起我来,只说我在准备《佩文韵府》的事儿。这《十二钗》的事儿只字别提。你兴许在路上遇到你母亲。你返程时,务必在扬州停一下,去看望源济大师,说我有孝在身,不便拜访。”
只因儿第一次进京,又是公差;也就交代了许多‘不许’:不许随便结交权贵纨绔,不许信口开河,不许走街串巷等等,等等。儿玩笑道:“那就在京城找个和尚庙住下;或者干脆住在‘狱神庙’(谶语,至雍正六年,此语应验。),岂不省心!”曹寅刚要笑骂‘混帐东西’立马觉得孩子大了,尚未出口,也就燕了回去。
曹走后,曹寅自知闲暇时间不多了。抓紧时机只想快些写出个眉目来。大约写书这玩意儿,既不可抓的太紧,也不可放松的;只能顺其自然。越是想快,越是写不出几个字来。只得坐在书房东张西望,再想看那石涛《百美图》,竟不翼而飞,原来几天前自己取下的,展眼就忘记了。于是坐在那里,呆呆的望着剩下的《对牛弹琴图》出神。两只眼睛竟也不听使唤……恍惚之间,觉着那图中亦僧亦道的抚琴老者有些晃动。心想,每日家舞文弄墨,必是老眼昏花;或许是清风不识趣,又何得动玄牛?。再看那卧牛,那老者都慢慢地站立起来;停在云间,只见老者收起了焦桐,将几卷琴谱挂在牛角上,牵着那牛,慢慢从画中走下……曹寅打了一个冷颤,立刻警觉,这春季是外暖内寒的;打个盹儿也极易招来伤风的,于是站了起来,活动了几下拳脚。心想这梦极是可笑,若让蒲松龄老先生有此梦境,不知该写出一篇何等奇妙的《聊斋》故事来?忽然记起画中石涛自题诗中有的话语,联想到去年在大师那里,议论过《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难说孰优孰劣?在诗词歌赋之中,也是相辅相成的。想到这里,雪芹懊恼不已,几个月来,把那心思都放在后妃、名媛、才女上,怎的会把这一半给忘记了?
毕竟曹雪芹已是当朝文人之中的佼佼者,且是杂家,无有不精通的。到得江南二十余年,加上有皇上的使命在身,无论大江南北,也无论文士文人、平民百姓都是有来往的。听过见过的,就连皇上得知,都新鲜有趣。曹寅死后,康熙皇上还常常在曹家的奏折上有‘无论大小事儿,就是笑话,说给朕听听也好’的御批。
雪芹的日积月累,已是功底不凡,成竹在胸。经石涛大师的点拨,如同提闸放水,几乎涌出半部《金陵十二钗》来。
原来,在西方灵河彼岸,有一头玄牛,大约在天上也是分着三六九诸多阶级,因为它的‘天命’不济,与那绛珠、神瑛也素不相识,早在神瑛之前已经被贬下凡尘,落到金陵城外一户穷苦的牛姓人家。长大后嫁给本村的贫苦农夫刘家做了媳妇,生下一个女儿,名唤‘青儿’(雅),青儿长大后,嫁给邻村的破落户王家的‘狗儿’;转来转去,总是在一群‘穷’窝里转悠。狗儿有子,土名‘板儿’。那狗儿的父母双亡,便把守寡多年的丈母娘,接来一处过活。因上了年纪,庄子上的人都称她‘刘姥姥’(牛老了也);斗大的字虽然不识半升,那经济算计,诙谐、诚恳在庄子里却是有了名的。据说她年轻时,犁地耕耘却是一把好手。
刘姥姥因为娘家婆家出身贫贱。因此,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藉里;乃至阎王爷的《生死簿》里,都找不到有关她的档案记载。只是几世几劫之后,坊间发现了几卷破损不堪的《脂□□□批□□记》的史籍,内中涉及到姥姥的一篇《刘□□一进荣国府》,原文及批注虽有缺损,尚可粗辨。曰:
等等,等等。这哪里是什么‘史籍’?分明是叙说一个‘乡巴佬进城’!
原来曹寅将那头玄牛巧妙地由一老旦打扮成姥姥,引进了‘金钗十二行’云集的候门王府——‘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的金陵荣国府贾家。
列位看官:若能找到那全本的‘史籍’,便可知道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详情。也是上天有意,那玄牛在西方的灵河彼岸,虽是同饮一河水;却未曾见过神瑛侍者,也不曾理会那株干枯的绛珠仙草,然而,同落凡尘后,却有缘相见。
再说这贾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贾府的一位大小姐,竟然是宫里的皇妃,那银子自然是有的。为了皇妃省亲,也就模仿宋徽宗赵佶在东京开封修建‘大观艮岳’的样子,也兴起了‘花石纲’工程;就连那工程师都是请来北宋的‘老冥公’张三影子野先生(北宋诗人)。那荣国府库里的银子花得也跟淌海水差不多的了。不久,搭出一座颇具皇家气派的‘大观园’来!于是刘姥姥第二次进了荣国府,贾府的史老太君设宴招待姥姥,贾家为了显摆,那豪宴便设在大观园的晓翠堂。人们常说: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就在这‘大观园’,聚集了上上下下的‘金钗十二行’;那位‘下里巴人’混同‘阳春白雪’们;正演出一场人世好戏。
曹寅刚刚写到:一位体面丫鬟发出的酒令后,姥姥不假思索地答道:接着按那‘凑成便是一枝花’令,‘一枝花’的‘花’及花韵,刘姥姥又和道:……
曹寅正写到高兴热闹处,家人来报:姑爷、姑娘陪着夫人回南,舡已经过了扬州。曹寅无可奈何只得搁笔;将那书稿一一归集,锁在书柜里。心想:不会再有这多时间的了……果然几天之后,皇上的御旨及《御制全唐诗序》到。并诏示:着陈廷敬、曹寅二人执掌编修《佩文韵府》……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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