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老犹行匍匐而行
——记滴水沿村曹拴女
静子
右玉县,或者往古些说右卫,就是近年,我去过也不止一回。
无论是小住,还是穿越,留连,扑面的总是柔润的绿风,闯入占满眼帘的全是绿,嫩绿,浅绿,翠绿,墨绿,黄绿,不一而足。我想,倘若从天空俯瞰,一定像绿色的浩瀚的海洋,那隐在绿林中的村庄、城镇,随碧波荡漾,像行驶的帆船,还是凝伫的仙岛呢。我真的想象不出。但就算置身其中,环顾,满眼的绿,远近高低各不同,波涛起伏,还是想象不出,可那绿,却是那么生动,那么迷人,由衷地赞叹,好一片塞上绿洲。
然而,往前,不要说遥远的右卫屯兵时代,胡人出没,狼烟四起,车骑尘滚,就是民国末年,依然大漠风沙,旷野不毛,难得遇见一小片绿意。倒是常闻牧人扯开吃莜面的大嗓门,用道琴调儿唱破天的民谣曲:“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天点油灯,黑夜土堵门,风起黄沙飞,雨落洪成灾。”回荡在蓬蒿枯草间,声闻数里,绵绵不绝,像浑浊的苍头河纵贯南北,奔腾咆哮入黄河。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阳高重点中学读书的右玉同学,紧张的高考冲刺之余,谈起故土的特色,只字未提绿色,还是一味夸说牛心堡、杀虎口的雄壮苍凉呢。时光流逝,仅仅几十年间,沧海桑田,绿树成荫,百川汇聚成绿色的海洋。
此刻,久伫绿洲,思绪随绿波起伏荡漾,远近飘忽,不能自己。迷蒙中,我仿佛看见浩浩荡荡前仆后继的植绿大军,也依稀看见一甲子里星光璀灿赫赫有名的所谓的一百零九造林功臣,乃至于众星捧月的十八位导航者,排列有序,闪亮登场,但我更看见遥远处群星灿烂的银河和整个星汉闪烁的天空,将一切淹没,像绿意盎然的大地,葱葱郁郁,无边无垠。我看见,绿意中一片一片的绿林,和一棵棵渐渐清晰的绿树,在风中摇曳,含笑,千姿百态,又似乎一样,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绿意,我无法一一读出他们的名字,有名,而无名,无名,而有名,本归无名。对大自然而言,从始至终,原本就是以无名存在着。
千千万万,百年千年,以何名?何以名?
1
我今天采访的,要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位无名者。
说无名,并非真的无名,但基本上算无名,他叫曹拴女,男女不详,生死不详。我知道,在乡下,老一辈中,有这样名字的,俯拾皆是,随便走进任意一个村庄,喊一声,便可拉一大皮车。因为这名字,大多是上户口时,自己或会计临时取的,时过景迁,连他们本人都不记得了。况且,邀我采访的组织方华侨抗战女英雄李林研究会,除了一段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文字,再一无所有:“白头里乡滴水沿村曹拴女,年逾花甲,体弱多病,在铁锹挖不动的草滩地上用火柱开洞,然后将杨树条插进去,一共栽树多株。”就这一点点,我后来却发现,还有诸多错误和不准确的地方。
分发人物简述时,在场参会的十几名本土作家,对曹拴女及其事迹一无所知,许多人甚至连他或她所在的村庄滴水沿都没听过。热情好客的本地通谢或许是解老兄安慰我,别着急,这村子我下乡去过,只要真有这么个人,不愁找不到的。况且已在万能的朋友圈撒下了英雄帖,其中还真有几人是白头里村和滴水沿的,他们看见帖子,一准会回话的。
躺在玉林宾馆床上,思绪如苍茫暮色,有些凝滞。我忽儿想,网络时代,何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度娘呢,输入,轻点,果然一网打尽。我大失所望,从头至尾都是那一条简述,一字不差。不过,总有些微收获,弄清这简短的一条还是朔州作家孙莱芙提到的,在他的一篇赞美绿色右玉的文章里。孙莱芙我熟悉,是我大学中文系低一年级的学弟,后来几乎又一同走上文学道路,报刊发表作品颇多交集。说起来他也算当地通,况且近年为写作《典藏右玉》,几乎跑遍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所有的村庄,采访过无数的乡人。我重翻简单的课题资料,原本拟写的条目下,第一作者便是孙莱芙,但他迟迟没有动笔,并决定不写,恐怕也是因资料的贫乏,难为或不愿为无米之炊吧。我没有联系孙莱芙。心中却涌起一种不愿说出或不想承认的预感,如天空厚厚的暮云挥之不去。
不觉朦胧睡去。闯进一片林地,绿荫遮天蔽日,鸟语花香,流水潺潺,无边无际,大概迷路了,左冲右突,就是走不出。忽儿一道刺眼的强光,如闪电,划破积荫覆盖的穹庐,我听到苍老尖厉如鹱的碟笑,回荡在看不见的光晕或空间里。
我惊醒。阳光漫过窗纱,溢满屋宇。住在隔壁省城来的作家李老师,敲门催促我和同行的柳老师去用早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2
情愿牺牲自己宝贵时间的谢老兄,如约等候在那里,见面就搓着两只大手,忙,穷忙着呢,抱歉地说:“滴水沿的朋友回话了,也不知道曹拴女为何许人也。”见我有些失落,马上又拍胸保证:“咱们上村子里找去,只要有这么个人,不愁找不见,那怕掘地三尺。。。。。。。”我笑笑,握住谢老兄粗壮的大手。
车离县城,奔驰在还算平坦的乡间道路上,田野,尤其是成行成片的绿树匆匆划过,渐渐绿满眼海,已分辩不清是油松塔松,还是白杨榆树槐树,或是叫不上名的新树种,自然也有我儿时就熟悉的长不高且弯腰背锅的老汉树,这里的人习惯称小老杨。漫山遍野,葱珑苍翠,起伏如潮,倘不是置身其中,远观哪里又看得见脚下如蛇蜿蜒的道路呢。就是远近的村庄,一样淹隐在绿荫里,偶儿露出高耸的屋脊,如驼峰牛背。
车停在公路边被低矮的松树环绕的院落前,红砖碧瓦,旗杆高矗,是白头里乡政府大院。几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围着一辆轿车,指指点点,加水,等待出发。打问滴水沿植树有名的曹拴女,竟一头雾水,称闻所未闻。还好临别时告知,到马路南边问问吧,那儿白头里村的书记正带着村民扫街呢,或许知道些情况。穿过公路,谢老兄直叫停车停车:“这不就是白里头村书记吗?”书记说:“你说的人,好像我们村曹三的姑姑。”到扫街的人群一问,曹三惘然了:“叫不叫曹拴女我还真不知道,我姑夫姓胡,村人就叫她胡婆,房前院后是种了几棵杨树。我也多年没去过了。或许你们要找的曹拴女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哦,原来如此。继续上路寻找滴水沿时,爱说话的谢老兄蔫蔫的,先是一言不发,之后见柳老师打开导航器,更觉无趣,独自嘟囔着:“西史庄,马莲滩,花园村,滴水沿,我下乡来过几回呢,真的很熟。”看着路边的绿树,田野快熟了的胡麻油菜花,远处的丛林烟村,柳老师说:“不白走这遭,旅游亦不过如此。”其实,我昨晚就网搜过,知道滴水沿是个自然村,不足百户人家,弹丸之地,向来寂寂无名,词条下,除了村名,一片空白。
七绕八拐,总算驶进绿荫深处的一片村落,村口有块竖立的窄窄的铁牌,刷着“滴水沿村”几个字,不像沿途的村庄或建彩绘高门楼或立村名巨石那么醒目。
有几个村民正在村口平整过的一小片平地上,测量,划线,好像是要立碑建乡村广场,旁边堆着砌花圃或喷泉的砖石铁管。几个中年人热情地笑着:“啥事,问吧,没有我们不知道的。”可听说后,相顾着,一脸茫然。其中一个说:“我是外村的。”其他人马上咐和着:“对对对,我们都是外村来施工的。到村中问问老人吧,或许知晓呢。”
3
那是自然,既来之,则安之,到了黄河边,岂有不湿鞋空归的。摇开车窗,探出身拚命喊住两位正要分手匆匆回家做午饭的老太太,说:“您们可认识曹拴女吗?”对方一楞,当听说是种树的曹拴女时,笑了:“她呀?胡老二家的。你们可算问对人了,我们从前是隔壁邻居。啥?见见?早死多年了。”虽在意料之中,我的心还是咯噔一下,不是滋味。
曹拴女的老邻居显然是位爱说话儿的老太太,未语先笑,说话像嚼炒豆似地,可惜豁牙露齿,有些走风漏气,一口气倒出那么多陈年往事,忽东忽西,毫无次序。我简直插不上口。趁她停顿的间隙,我问,还未问完,她又笑了,放机关枪似地回答:“她呀,早去了十几年了,走时都快九十多岁了,皮包骨,老死了。她儿子胡大,也走了五六年了,也有七十老几吧。二儿子胡二倒是活着,也搬走好多年了,偶尔上坟回一趟,也不进村,坟头摆上供品,烧沓纸,一溜烟去了,很少照面。今年就没见,孩子们也没露面,八成是有事了,按说该回哩哩。她老汉?老胡二,我今年都活了六十六,至小就没见过,没印象。。。。。。”
我问:“曹。。。。。。老婆婆,种的三千棵树,在哪儿?”
她稍稍转身,朝路南梁上一指:“那一大片可不是?中间有两间没窗户的破土窑,便是她住过的。顶粗的树已被儿子们卖得差不多了。”边说边两手做了个怀抱状。
目光随着她手指望去,南梁上绿荫如云盖,遮天蔽日,树杆林立,似钻天杨,又不完全像。打了声招呼,我随着蹦跳如兔的向导老谢飞跃上梁头坡。大概是成片的树林改变了原有的植被,乃至小气候,原本干硬的梁头有些潮润,丰茂浓密的草丛里似乎有暗水流动的声音,踩上去果然像踩在河湾的水草滩上,蛙鸣虫啾随脚步起起伏伏,分外清幽。
其实,一入村,远远我就望见,这片树木和遮掩着村中房屋院落的树木不一样。隔着环村的大路,还以为那是村集体苗圃或是国有林呢,一般人家也仅在房前院后载几棵,绿化点缀而已。至于曹拴女的树,也只当个传说听听罢了,之前,脑海空荡荡的,的确构架不起真实的影像。就是此刻,置身林中,伫立在高耸钻天的大杨树前,蓝天白云割裂如花如星,光线穿串儿,我犹在梦中,似真似幻,连自己都不敢确信。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漫坡遍野的白杨树,那荒芜孽生的青草,那门窗不知踪影窑洞里结满蛛网的老窑,依然在风雨飘摇中屹然不动,像那位久已仙逝,早籍籍无名被人遗忘的曹拴女老人,业已无声无息,却仿佛还活着,屹立不朽。虽然人们,甚至亲戚们已说不准她的出生地到底是曹庄还是白头里村,更不要说她的形象,她的大名。恍惚,似曾相识,意识或影子在脑海曾经闪现过。我甚至于怀疑,她名中的拴女,并非拴字,重男轻女,女,没必要拴,可能是栓字,栓意为干的漂亮弄的好,很栓正的女。自然,是拴女还是栓女,现在已并不重要,再过几年,随着那些熟悉她的半大老太太的谢世,她将无名,被完全抹去。但她栽下的这片树,还在,还有后人在乘凉。想到这些,她模糊,甚至不存在的面容,在我的脑海忽儿清晰起来,和我母亲我奶奶的音容没有什么两样,平凡,普通,但很真切。连沿途乃至于刚刚听到有关她的一些往事,亦如散碎泥沼的鱼鳞,林间漏落的光斑一样,跳跃着,跳跃着,渐渐形成完整流淌的黑白影像,电影似地活现在我眼前,仿佛正在经历。
4
辛亥革命前夜,华夏大地风起云涌,有着三百年根基的大清王朝摇摇欲坠。
但穷乡僻壤的塞北曹庄,似乎一切如常,依旧缓慢地行进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年如是。就是几十里外繁华的威远堡、右卫古城,也不过是死水微澜,直到省城风平浪静后,破衙门才换了块新牌匾,官爷改了称谓,至于驻军是第二年夏天才改了换季的服装,剪了长辨。
村中的老人们,还以为皇帝坐着龙庭呢。
一个女娃,出生在曹四家土窑泊的土炕上,身下衬着几张草纸,眯着眼,等待开奶。那一天似乎也很平常,不咸,不淡,但些微喜悦还是有的,女娃很乖巧,接生婆随口夸了句:“看这女娃栓正的。”于是,便有幸有了个名字,栓女,就这样慢慢叫开了。乃至多少年后,栓女嫁人生娃时,头发花白了的接生婆婆,瘪着快掉光牙齿成了黑叭的歪嘴回忆道:记得生栓女那天,落山的太阳又大又圆,红彤彤的。煮的红皮喜蛋,也是又大又圆。
栓女记事时,对此前的记忆,一无所知。但那土窑,那蒿草墙,篱笆门,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父亲的黄毛小辨还留着,并不见长,母亲裹小脚的灰布破了洞,依旧裹来裹去。家徒四壁的格局,并未随岁月缓缓的流逝,有些微新的改观,反而更陈旧些罢了。庄上的事还是族长做主,锣一响,父亲猫着腰随人流走进黑沉沉的祠堂,唯唯喏喏地听训示,一声不吭。有时也蹲在村庙对面的戏台下,听乡约宣布各家的赋税数目。除了农忙时给村中的大户写月子,就是做短工,播种时播种,割麦时割麦,平时只打理自家的几亩薄田,不遇灾年,撑不死,饿不着,免强糊口罢了。
栓女很少出远门,最远就是村南官道口的大庙,村中央的祠堂和戏台,除了秋忙,很少下地,即便秋收,也多在村口的场面上,做些鸡毛蒜皮的女活儿。村外狼豹出没,小虎子就是给他大大送饭时被饿狼吃掉的,只剩下几片撕碎的血布片。有天夜里,狼扒在窑洞前窗户上,弦月映照下的影子相当恐怖,一家人大气不敢出,装睡。第二天东家曹公的羊丢了一只,咬断的腿骨漏着雪白的生茬子。
栓女喜欢祠堂前的老榆树,到了春天,黄嫩的榆钱一嘟噜一串串,分一小串吃,又香又甜。她跑回家和大大说:“咱家也种一棵吧。”曹四摇摇头,意思是种不活。她羡慕族长大院墙后又高又粗的白杨树,逗面儿吹,也比村外树行低矮的老汉树枝面儿优美动听,她大大头摇成拨浪鼓,没树苗,也养不起。她妈说,人家的树苗是从很远的省城买来的,精贵着呢,枝条绝不让别人剪。
栓女瞅瞅土窑,果然木头屈指可数,除了门窗是红心疤结的小老杨,炕沿都是泥基的,每年大年初一吃顿蒿籽面,擀面杖都得向前院的接生婆曹奶奶借用。立在炕沿前眼巴巴地等着,人家一用完,赶紧抱回家,刚擀完,上气不接下气地赶着送,还有人排行等着借呢。
最痛心的是父亲患了涝病,无钱医治,躺在炕头等死,瘦成了剥木猴,咽气时,轻飘飘一把毛了。孤儿寡母,欲哭泪干,竟无钱买口薄皮杨木棺材下葬,是用炕上的破席卷起,摘下门板抬到坟上,草草埋掉的。就这都欠下了大善人的债,隔三差五派人来催逼。
无奈,不足婚龄的栓女,为五块银元,从庄上嫁到白头里边角小自然村滴水沿,由曹栓女成了胡曹氏,祖宗三代挤在窄逼的两间小土窑泊里,院子被邻里挤成了刀条儿,敞着的街门洞无遮无栏。
那时的栓女,或者说胡曹氏,常做一个梦:种几棵属于自己的白杨树。
5
那梦,似乎愈来愈远。
从曹庄骑着快掉光牙的老毛驴,经过荒凉的白头里,风沙愈走愈大,直到湮没在蓬草沙土里,偶尔遇见一两棵喘气的歪脖子小老杨,就是沟崖上一簇簇光兀带刺红丢丢的沙刺丛了。七梁八坡,起起伏伏,停在突起的丘陵滴水沿上,栓女颠碎的心,忽儿直往下沉,一片黑暗。
这的确是片不毛之地,站在村口的崖沿上,放眼望去,弹丸小村,十几户人家尽收眼底,一览无余。清一色的土窑泊,黄土矮墙,敞门洞。只有村东北方有一处瓦房院,鹤立鸡群,颇有气势,尤其是后院菜地边那三棵漂亮的钻天杨,一下子吸引住栓女的眼球,再难忘却,成为之后日子里的阳光,照亮她幽暗枯燥的生活,艰难的生活才有了些微希望。
那树,是秀才家的,很珍贵,也很有纪念意义,据传说,是秀才考取功名那天,从城里带回,特意栽下的。一晃十多年过去,树木成材,功名却再无一丝长进,倒是靠着名望,和几位年兄的提携,开药铺坐诊,倒卖山珍,家业愈来愈大,成为十里八乡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就是人丁不旺,续了三房姨娘,只有最小的花朵生了朵小花,视若掌上明珠。
至于栓女所嫁的胡家,是外来的单门小户,村北两眼崖打窑还是几辈人积蓄买下后,前半截翻新了下,续了泥基墙,换了杨木窗户,贴了麻纸白连氏蜡染窗花。西窑做了栓女的新房,堂屋做饭的锅台小炕上,睡着光棍老公公和叔公,土基粮仓和旁边盛谷黍的两口大瓮,便是全部家当。窄逼的刀条院里种了一畦甜菜三行葱,就只空下东墙根下走人的羊肠小道了,连五六只鸡也只能挤在山条编的鸡罩篓里,没有盖鸡窝的地方。
不过,从栓女进门,光棍气十足的破院有了女人味,收拾得有条不紊,整洁清利。男人自小体弱多病,和父辈一样,除了种地,再没有其它本事,也没学会一门养家的手艺,遇上灾荒年,糊口都成问题。好在栓女有一手针线绝活,过门不久,将几个光棍穿戴拾掇得干净齐楚,那纳鞋帮绣边儿的功夫,很得秀才小娘子花朵的赏识,便得到一些活计,赚些碎银贴补家用。
渐渐和花朵熟惯起来,一到秀才府上,得空便到后院菜地看大杨树。原来园中还有棵小槐树,靠近水井边,得天独厚,虽尚未成形,已枝繁叶茂,栓女喜欢的了不的,又常常做起树梦。
小花朵三岁生日时,栓女送了双小绣花鞋,鞋尖上的牡丹含苞欲放,鞋帮上的枝叶滴翠荷露,栩栩如生,花朵和亲戚们直叫好,连见多识广颇懂丹青之道的老秀才都频频微笑点首,玉嘴儿长烟锅一颤一颤,星火跳跃,当众要赏赐绣娘。栓女再三推辞,却不过,才弱弱地问,能不能给两段树枝插条?秀才满口应承,还说多给她一截槐条呢,等开春剪给她。
春天,栓女插在窑后的枝条发芽了,吐叶了。插在院里的槐条,却日渐干枯,死了。她家男人老胡说:“槐树太金贵了,咱院这尿泥土养不活。”
第二年小白杨吐了枝,秋天,栓女小心翼翼地剪下,插上。
树越长越高,比她的儿子胡大胡二都要高,没几年,窜过窑顶了。从此,她又多了个名号:七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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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戏言,胡老二家的爱窑后七棵树,胜过爱丈夫胡老二十倍。关心呵护那七棵树,比关心呵护儿子胡大胡二尤胜。栓女笑笑,不置可否,外人再熟悉,又怎么懂你的心呢。闲言碎语自不可免,但从插枝到长大,其间她所付出的甘苦,的确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了解的,并不至于抚养两个儿子伺候男人的辛苦。
在白头里,多少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话,种活一棵树,比养大一个孩子都困难。
看着亲手插杆,精心伺弄多年的七棵白杨,一天天长大成材,栓女虽不至于心花怒放,但满心的喜悦,确实溢于言表,常常写在脸上。
有事没事,也不知怎么搞的,脚踪总会绕到窑后,站在树前,凝注着,凝注着,就会泛起一串串绿茸茸的梦。
这树,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希望,自然也是她的快乐。
虽然她也不止一次梦见过大树的用途,梦见大树被伐倒,横躺在窑前,又飘在苍河,沉落河底,不见踪影。每一次都从残梦中惊醒,冷汗泠泠,浸湿被褥。其实,在心底,她百转过何止千遍,等树再大几年,卖掉,给儿子娶媳妇。之后再在原地插枝,养育孙子一样从头养起。
春天来了,河水欢唱,杨树吐芽、长叶,浓荫遮蔽了窑洞巷路,愈显得高大壮实。
串村走巷的货郎担路过,腿酥得走不动了,歇在树下,端详着,说:“嫂子,卖给我吧,价钱保你满意。”
秋天,黄叶满地飘飞,主杆枝杈裸露,直刺天空。一伙羊贩子路过,仰首注目,争着说:“嫂子,卖了吧,价钱你定。”
栓女摇摇头,不吭声。男人欲言又止,背抄着手悄悄离去,蹲在锅台前,就着烧饭柴火吸旱烟。
栓女沉思着,心底的五味瓶被打翻,不是滋味。仿佛听见一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天穹,或者就是从树里发出的,卖了吧,卖了吧。但似乎是自己的心跳,等等吧。
那天半夜,从睡梦中惊醒,她听见嚯嚯的锯木声,喊起男人,提着破马灯跑到屋后一看,天,几个贼汉正手忙脚乱地偷着伐树呢,隐约好像有那天硬要买树的羊贩子。惊叫起来,邻里举着锹锄陆续赶到,贼已鸟散。自不敢告官,告也算未遂。
受伤的两棵树,伤口抹上了胶泥,但到底伤了原气,顶头的枝杈枯干了,周边的叶子依然繁茂,生命力还是很强大。
本来就体弱多病的男人受了惊吓,身上常冒虚汗,更弱了,病厌厌的,卧炕不起。夜半多次惊叫醒,说,听见窑后的树上有秃枝怪叫,秀才说那鸟叫猫头鹰,传教士说,是夜莺。栓女仔细听听,没有啊,也未在意。
男人的病日渐沉重,央请开药铺的秀才把过脉,不肯再下药开方,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栓女欲哭无泪,不知道孤儿寡母往后将如何生活。但她还是坚决地卖掉两棵树,给男人换了付不算厚的杨木棺材,入殓下葬。
村人有夸她的,女中丈夫,有情有义。但也有损她的,说,都是大树惹得祸,招来乌鸦,福小命薄,外财不扶必招祸。亲戚当家们原本就不大理睬,现在更躲着她,像见了瘟疫,避之犹恐不及。
几年后,窑后的大树被白头里村保长看见,硬要征用,说给皇军修雕堡要用。胡曹氏,其实早成遗孀了,不过是良民证上的大名。抱着树哭得死去活来,挨了两枪托,还是拦不住,当天被强伐了三棵,连夜运走了,不知所终。
剩下的两棵,相依为命,历经风霜雨雪,一直顽强地生长着,树身一个人都搂不住了。其间,胡大娶媳妇时,曾想过卖掉,但村委会把没收秀才的老屋分给一间,做了新房。树,没用买,依旧生长着。
大跃进那年大炼钢铁,曹拴女(普查人口,户口上名字改为曹拴女)将锅碗瓢盆,连同窑后那两棵大树全都献出,炼了钢铁。据说,大树已空心,洞里住着一窝蛇。但树干太大,供土炉烧了三天三夜。
7
曹拴女,一生与树结下不解之缘,为树而活,后来人称树婆婆,不是没有来由的。
前半生,爱树,却所见甚少,生于荒凉不毛之地,距内蒙大漠一箭之地,自从嫁到滴水沿,最远去过白头里几回,也屈指可数,后半生,几乎没有离开村庄半步,生命中的激情和仅有的绿意,完全奉献给这片土地了。
她的心中,始终充满绿意。
年,全民植树造林大潮中,她拖着多病的身子,和男劳力一块下地挖“元宝坑”,种小老杨,一样用火锥钉试验杆插榆树,失败后,一样痛哭流涕。之后每年的植树造林,她都冲锋在前,不畏艰苦,默默地干着,乃至积劳成疾,却从未受过表彰,那怕是队里八分钱一张的纸奖状,依旧无怨无悔,一如继往,空闲时一个人跑到林野,给树培土剪枝,细心呵护。儿孙不理解,质疑她:您老这究竟图个啥。
她笑笑,图啥?啥也不图。
但心底,她一直盼望再拥有自己的树,自己种的树,像窑后那七棵树。后来,从伐去的树墩边又生出嫩芽,长起弯曲的树。她也在原地栽过,却变了种,像村外树行的小老杨,未老先衰,总是长不高。学校的老师说,地气已尽,需慢慢养着。她想,如何养?养到几时呢?
忍不住,在所分的自留地头土塄边插了一行杨树,总共有十二棵。起始,生芽,长枝,甚至几经修剪后,长成了大拇指粗一人多高的小树,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路来路过,仿佛没有人看见。不觉长到小碗粗细,能拴马拴驴了,忽儿有人说,就是盖房做椽也是好椽了,又粗又长,出檐都没问题。
不知哪个好事者,将此事反映到下乡干部处,又汇报到白头里公社,问题才严重起来,说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和投机倒把一样严重,责成村委组织群众,割资本主义尾巴,开批斗大会。乡里派了干部,在田间地头现场开大会,先揭发批斗,会后砍树。连给秀才娘子缝衣裳献绣花鞋的陈年往事都扯出来了,还有拿大树给小鬼子修雕堡,等等,最后归结到立场问题。
拴女委屈,但不争辩,只是要求别砍树,愿意归公,改变属性,仍由她无尝护理,白纸黑字按下手印,永不翻案。
乡干部做出结论,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曹栓女出身贫农,只是意识形态问题,小农经济加资本主义尾巴,幸亏发现及时,批斗及时,悬崖勒马及时,尚在革命队伍的边缘。
经过这一闹腾,曹拴女虽无所谓,但孩子们不免受到牵连,自觉抬不起头来,对老人颇多怪怨。
8
以至于经过深思熟虑,曹拴女提出一个惊人的想法,从老宅胡二家搬出,向队里申请一块宅基地,碹两眼土窑,自立门户。
孩子们自然不同意,都六十大几,近七十的人了,又体弱多病,正该颐养天年,让儿女们尽孝道的时候,碹得哪门子窑,等宽裕了盖房子。这还在其次,老人选得窑址,更让世人大跌眼镜,村西村东平坦处,挨着别家新批的地皮儿她不选,却要在村南崖头上旧年五道庙废墟上起新窑,不要说孩子们一百个反对,就是村里人也不理解,为什么偏偏选那片自古被称为风干楼的荒地居住呢?一定是人老孤僻,精神上出了问题,病了,且不轻。
然而,没有人怄过老人的倔脾气,按了手印盖了章,老人就怀捶一纸批文,搬到南头崖坡上自搭的简易毛草棚,瓜庵似地,村里上岁数的人说,要是旧社会,早让野狼吃了。
干梁头荒凉多年,地硬,多砂石,且取水不易,不适宜就地抹泥基、打土基,曹拴女只能像别家一样,在村北的水库边抹泥基,凉干后搬运到南梁头上,和从前修五道庙一个程序。开始一个人干,速度缓慢,后来感动了老邻居,闲时凑过来帮忙。儿子们看不下眼,怕村人笑话,先让孙子们送饭帮忙,接着自己也不声不响地溜过来,取水,和泥,抹泥基。很快,泥基堆成了小山。初秋时,村民们自愿换工帮忙,夯了土窑腿,碹了窑顶,搅泥了墙壁,填了窑仓。秋风劲吹,白露霜降,场户进入尾声时,新窑按上了窗户,贴了窗花,像过大年一样红火。
曹拴女入住新居,没有放炮,没炸油糕,从早忙到晚,用捅炉子的火柱,在干硬的窑泊周围扎了一圈眼儿,插进杨树枝条,培土,浇水,算垒了树院墙。
躺在土炕上,浑身疼痛,像散了架的蛇。月光如水流过,向光秃秃的四周坡地漫去,无遮无拦,直泻沟底。朦朦胧胧中,化成水流,像村外流淌的苍头河,潺缓不息,所流经的土地潮湿起来,栽下的杨枝突然发芽,长叶,瞬间成了绿色的小树,将窑泊团团包围。
从昏睡中醒来,听见淅沥的秋雨仍从容不迫地敲打着窗户、窑洞。
9
第二年春天,曹栓女又在树墙外插了一圈枝条,连同院里播下的两畦树籽,一块发芽了,春风春雨,长势喜人。
一晃三年过去,她和土窑已被绿树包围,方圆五十多步,绿意盎然,像一片苗圃。
窑腰生了苔鲜,窑头长了黄蒿,窑前通往沟底的小道又硬又白,铺了石板似地,苍老了许多。历经风霜的曹拴女,更苍老了,身体每况愈下,阴雨天腰腿疼时,走路都困难起来,拄着火柱,跌跌撞撞,一滚一身泥。但她却喜欢这样的天气,滚着出去,匍匐前行,趁土松软,挖几个小坑,栽几株小树,又爬着回来,摸黑睡下,就心满意足,睡得香甜。
这荒凉的地方,队里懒得管,况且,她年事已高,下不下地也无人过问。虽栽了树,有了绿色,可除了孩子们偶尔跑上崖坡玩会儿,喊几声树婆婆,整天陪伴她的,只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野鸽子、石鸡,还有成群的山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开始,村支书绕道过来,说:“老人家,悠着点种,别让抓了典型,晚节不保。”后来,包产到户,她原来自留地塄边的大树都归还了,房前院后种树,再也没人过问。
每天日出种树,日落收工,培土,剪枝,喷药,捉虫,似乎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树,愈栽愈多,从窑前窑后,窑左窑右,向四周漫延;愈长愈高,疏密有度,虽高高低低,却行距不乱,蹲下看,空旷绵远,站起平视,绿荫如潮,波涛起伏,除了山鸡野鸽,不时还有野黄羊、狐獾光顾呢,窜进窜出,如履平地。
孩子们,连村里的大人们,也叫她树婆婆,大名曹拴女渐渐被遗忘。
10
树婆婆最后的岁月,或者说大半生,乃至一生,几乎是树木陪伴着度过的,与树木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舍,也剪不断的关系。
到最后,人们发现,她的手,她的脸,像老杨树皮,皱巴巴的,沧桑,干硬。何止手脸,整个人就像老杨树,她早年种下,依然佝偻活着的小老杨。这种老汉树,生命力相当顽强,风沙吹不死,霜雪冻不死,岁月熬不死,红心疙结,烧不着。
窑洞窗户破了,遮不住风雨,但周边的树长大了,纵横交错,浓荫蔽日,为她遮风挡雨。她走不动了,不离树行,有爱吃的蘑菇、野菜,林间的空气愈来愈湿润,雨季,即便晴天,叶子上也有水珠坠落,沟沿水草茵茵,小花晶莹,沟底小溪清泉,掬一捧流水喝,清冽甘甜,赛过旧年官井的水。
飞鸟落在身边,捡草芥吃,啾啾鸣叫,和她聊天。黄羊卧在对面,像乖巧的小鹿,听她讲风干楼的从前。就连从草丛钻出晒暖暖的草蛇,也盘成团,在不远处晒着,不再昂首嘶嘶。树行,或者说林圃,一片幽静。与村庄隔一条马路,却别一天地,仿佛世外桃源。
村里的人,很少打扰林中的清幽,除非送些粮食,要几棵树苗,栽在房前院后,或是树木出了问题,向无所不知的树婆婆请教一二。
夜深人静,有盗木者闯入,惊飞宿鸟,鸣叫盘旋。树老人爬起,对盗木者说:“挑大的粗的伐几棵,带走,我好补栽。别锯小的半大的,还没成材,也是条命呢。”盗木者看着鹤发鸡颜的树婆婆,面面相觑,羞愧而去。
三千多棵树,像老人的儿孙,不论老小,都有一个名字,自然,除了树婆婆,没有人能叫的出。
树婆婆确实老了,何止老态龙钟,简直像一株树化石。连她自己都感慨:“算上闰月,早九十多了。”
树婆婆留下遗言:“我死后,就葬在树林间,让我守着树,看着树。”
风流过,树点点头。
11
我伫立在林间,放眼望去,沟沟壑壑,全是绿树。
树婆婆仙逝十几年,人去屋空,恐怕连最后一个名字,树婆婆,也正被人们忘去。
然而,人虽去,名已无,树犹在。
驱车离开,最后回望时,悲伧涌上心头,酸酸的,心情颇为沉重。
但一路上,在新新旧旧的松林杨林边停下,和许多不知名字的陌生的造林护林人交谈,他们多是义务的,无论说到欢乐,还是痛苦,得失,他们始终笑着,淡然,平静,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望着郁郁葱葱的林木,岁月瞬息流过,我恍惚好似理解了,这些无名者的平凡和温暖,以及深厚和伟大。
白头里乡滴水沿村曹拴女,年逾花甲、体弱多病,在铁锹挖不动的草滩地